雲林故鄉父親有二分地
在風飛沙的海邊
鰻魚幫浦不斷吸取地下水地層下陷
我騎著旱地草泥馬
尋找一座夢境的遠山
去年在杭州時,台北華山「紅館」的黃寤蘭隨口邀請我在她的畫廊,玩一玩個展,當時我並不清楚自己的底細及底蘊尚存多少火花,坦白說,不是首選的願景?但是磁場或物換星移的周遭新識人物都聚在我呼吸的小行星地帶,也就不特別期待彗星撞地球的虛擬再生戲碼。
2019年初,我已經畫了幾百張 136x70cm、不同風格的水墨實驗性作品,不同的形式,隱藏探索某處因失神或跌跤,獲取的波譎雲詭,異常笑逐顏開;此刻,無傳統束縛,突兀的靈性放牧渲染至蠻荒之地,揮霍成癮的水光瀲灩,有系統地被控制在奔馳的軌跡上,仍然有不受約聘的支流,豪氣萬千地接近天籟般的意淫。每次的試驗都有新的失算、驚豔、暗喜鋪滿工作室的地板,無法罷手的黑色情慾,逆流而上的獨角獸獨自在4500平方米被森林包圍的空間裡棲息,並不覺得孤單,因為創作的精靈像星星閃爍在原生蕨類植被黯黑的宇宙裡,她們是我眾多情人的兵馬,回魂的煉金術,祕密基地。
足足有半年的時間,支離破碎的創作概念、不同材質零落的片語、清晨五色鳥撞死在虛擬的透明玻璃森林中,巨響的震動,都彷彿和那些被囚禁的文字赤青幽靈有關,每個中文字體本身,都具足自己的五官和個性,就像士兵一樣,沒有經過生活的高密度敲打鍛造,文字最多只是一粒沙、一顆鵝卵石、一片碎浪。
上個世紀,1954年代,我出生在台灣雲林縣口湖鄉的金湖村,短短不到二十年,由於養殖業不停抽取地下水,地層下陷超過2公尺,我們原本兩分沙地,每年只有幾畚箕的花生和了不起一牛車的番薯,不久沙地幾乎變成沼澤,父親用兩分地4萬元的價碼,直接抵銷向大伯的借款,大伯又擴充成更大的漁池塘,父親回租池塘養殖蛤蜊和虱目魚,也加入抽地下水的行列,整年的收入有時都付不起租金。父親個子很小,他臉上少有的笑容,只在和鄰居小孩互動時出現;在我們兄弟和母親面前的表情,總是像一條被釣上岸愁眉苦臉的秋刀魚,隨時會被家庭的生活壓力生吞活剝的樣子。小時候我非常渴望父親溫暖的眼神。鄰居秋冬伯和父親算是麻吉,心情較好的時候,會一起拉拉胡琴,秋冬伯是個脾氣暴躁的酒鬼,六、七歲時我親眼看見,秋冬伯和秋冬嫂一言不合,猛然抓起不到一歲的兒子,快速拋向30公尺外的池塘,力量大到彷彿可以穿過池塘,飛越對岸地藏王小廟的後門,直接超渡!「夭壽啊!細囝仔會死囉!」一群婦女一邊嚷嚷和一群小孩直奔池塘,幾條被嬰兒炸彈震飛的吳郭魚口吐白沫,嬰兒沒有受傷,但是長大後他成為村裡人人害怕的小惡煞。
我的本名「楊象」小名「土象」,常被吃「洋相」,被同學欺侮、霸凌,一直困擾著我。那些年我們兄弟被算命大仙指定要叫父親「叔叔」,我呼喚他「阿爸」時,他更生氣,好像我的二姊又會倒大楣一樣。「我被同學打到不停流鼻血」,回家躺在剝牡蠣的大工作台上,對著天空大哭。我怕傷害別人沒有還手,卻被別人惡意傷害。父親從屋裡衝了出來,隨手帶著一根扁擔,彷彿是要為我報仇似的,「為何哭這麼大聲」「我被欺負被打」「和人吵架你一定也有錯」,看來我悲傷的哭泣,傷了父親的自尊心,他揮動扁擔的態勢,好似一隻棕熊正要獵殺鮭魚一樣。我一看苗頭不對要跑,屁股仍然被轟了幾下。這下我也生氣,明明我被霸凌,卻要吃一頓扁擔,「我有錯你可以打我,我沒有罪,你不能揚棍子」,父親看我沒有跪下還跑了,更生氣!「幹你娘」「草泥馬」,我學父親罵了回去,以全班第一名的速度,村裡村外跑了一圈。父親像追逐黑色沙灘上的海鳥,那支比他身高還長的扁擔阻礙了速度,一前一後,幾乎和我保持兩人身高加總的距離。這是屬於我童年歲月的悲壯史詩。無路可逃的我只好拐向回家的小巷弄內。沒有K到土象的背他更憤怒,扁擔一揮打爆了兩米高泥牆上的蜂窩,「你再跑?幹你娘」,韋瓦地的《四季》便從冬季開始逆轉,以黑膠唱片跳針的節奏和激動的旋律,在父親的扁擔花、蜂群驚嚇亂飛、混音我的哀哀叫……不知轉了幾個四季,已經超乎精采戲碼的最後彩蛋!在黑夜中點亮的繁星,像是這檔千載難逢追劇的觀眾,全部客串成抓狂暴力美學的見證人,父親近乎怒目金剛的角色,我從來不曾恨過,或許至少我還有母親的愛和她製作的晚餐。
1967年代,上台北坐最低階最慢的車,要晃八小時,我和幾位同學在台中下車到親戚家,打算過夜再繼續北漂。公車路過台中公園,我瞄到那座氣象報告的涼亭,一個人沿著記憶的路徑偷偷溜出去晃蕩,先被體育場內打棒球的同齡小孩吸引,我非常渴望也能玩一玩,「少年ㄟ!你很唱邱喔!還欺侮阮兄弟。」兩個比我大兩歲左右,穿著拖鞋的小混混的理由是假新聞,麻煩的事似乎來了,我不說話也不理他們,繼續往台中公園方向前進。
終於走入電視機裡的氣象涼亭,我站在水塘邊,看著肥肥的金魚在我面前張著大口,好像從鄉下來的小鬼頭,口袋會有一些花生、爆米花似的。「少年ㄟ……」兩位陰魂不散的混混重複著相同道上的語助詞。
我的沉默好像一塊花崗石一樣,他們似乎找不到食物而著急起來,那不是我的問題,但是我玩興沒了,走回頭,我急著長大的願力並沒有消滅我仍是個小孩的事實,「少年ㄟ,阮已經兩天沒吃飯了,你乎阮堵到了,算你卡衰」,兩個小混混同時按一按上衣的內袋,凸出緊繃的皺紋,顯示他們有帶傢伙?
我的口袋應該還有八十幾元,所以「走!我請你們吃麵包」,兩個小傢伙一左一右,彷彿擔心這隻小斑鳩又跑了,體育場馬路對面有一家麵包店,來時路我忍著不買塊麵包給飢餓的自己嘗嘗,結果跑出兩個比我更飢餓的小兄弟?
「你們可以一人買兩塊麵包,自己挑。」我自己也拿一塊,現在當藝術家的旅費只剩七十元了,此時我才驚覺,萬一兩個小混混吃了麵包,回頭再來取剩餘的現金怎麼辦?我一邊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吃,不停回頭看看混混雙人行,是否再度跟蹤,給餓狗吃包子,包子尚在狗口中,短短的時間,逃跑最安全了。我以被父親追打的速度,更像那隻急欲逃脫父親魔掌的海鳥一樣,衝回旅伴四處找我的堂姊家。
「楊老師您好,我是北京名人雜誌記者,我正在採寫一篇關於李開復老師的人物特寫,需要一種更人文、更哲學、更接近人性本質的理解。所以當看到您為開復老師所畫的畫作時,我感到非常驚喜,開復老師介紹說這幅畫的創作主題是您看過他的自傳後,用顏色和特殊技法表達對他的人生的理解。請問您的詮釋?」
「藝術家,科學家,甚至企業家,如果他們的生命進化到某種高度,即便溝通上超過三種語言,不用翻譯,洞察力已經具足星辰發光的願力,我選擇與我經緯度當下共鳴的語彙。開復兄的生命調性或許和我不同,彼此都穿越人生壯麗的景觀,踩在地球坎坷的土地上,大自然給我的或許更多,但開復對年輕的人的啟發,卻更接地氣。一般藝術家剖析人物的特質,除了直覺,很少先用文學角度切入的。」
「在視頻中看到您的蕨之苑,比圖片裡看到的更震撼了,好希望能親自拜訪,一個小細節,開復老師的那幅畫,取名叫什麼呢?」
「大流域。」
「柏林大師您好,我是台灣東西名人雜誌編輯陳映彤,2014年喜願協會的義賣你有參加,今年你贊助的作品不是雕塑,而是當代水墨作品,我們很好奇,想知道你的創造力從哪裡來?」
「『我家在哪裡』是我11月個展其中的核心系列,『我們往哪裡去』談的是土地、倫理和滄桑,當自然的土地被人類踐踏、剝削、崩塌,中毒的土地精靈,會發出地層下陷的哀號『幹你x!草泥馬……』,旱地如果是動物,就是流浪狗或受傷奔逃的馬,因為有許多剝皮人的存在。因此,我特別製作一件大型裝置藝術『最後的牛樟』,車上載的是,『最後的牛樟』,牛樟除了被日本鬼子製作樟腦丸,木雕神像廣泛使用,又因為牛樟菇有治療癌症的民間傳說,被大量砍伐,牛樟樹幾乎絕種。這件馬車又像當代的裝置汽車,動力來源,就是從牛樟木頭萃取的自然能量,排氣管成為動力8汽缸的新排列組合。野生雞毛撢子插在排氣孔上方,成為概念奔馳飛行的時空逆轉把手。台灣處在太平洋地震帶,我常感覺島嶼是漂浮的,島嶼的燈塔亮著紅、藍、綠燈,貧窮的地方地層下陷,如同天橋下的流浪者,沒人理你,永遠存在。」
「你捐出的畫作『我家在哪裡』和喜願兒有沒有關係?」
「當生命走到盡頭,即便能完成一個小小心願,累世劫難,何處是靈魂寂靜的歸宿呀!」
包浩斯黑色半躺椅座墊上,漂浮梅爾維爾的《白鯨記》,顯然打算上夜班,旁邊一張矮凳,疊了兩落60公分高的書籍,《野豬渡河》啃咬著貝納德的墮落不放,鄭問的漫畫全集已經像頁岩般嵌入堆積的腐植層下沿,和《百年孤寂》同床異夢,夏昆《最美的國文課》,魏斯的《前世今生》,被一本皮革備忘錄輕輕壓著,彷彿被單裡的夢土,隨時準備春耕,準備遠行,左側《坐看雲起》牛舌般伸出的書籤,像看門狗小虎,彷彿知道藝術家身上有帶貨回家。
「破曉之前,清除4716顆地雷,黑暗尚存,無須燃燒彈,我的森林早已消隱成荒野,一顆比日出大1000倍的黯黑星球,震動一個剎那,從地平線撤退,隨後空中的死火山口釋放一枚微光,飛進視框的右下角,寂靜三秒,停在出生不久的蕨類植物上,旁邊洞穴裡跑出一隻蠍子,我懷疑是我身體,螢火蟲再度閃爍,我跌入螢光的深淵裡。」
😇